今天,台北盆地一個酷熱的午後,我和一群從事心理輔導工作的中學老師與校長聚會。這些老師們與我相識十餘年,對於我兩週前在白毫禪寺靜默禪修的經驗很感興趣。我說,下山之後身輕如燕。他們問,何以如此。我說,山上禁語四天,如澄濁水。有位輔導老師一聽到「白毫」,很驚訝的說,十幾年前當她還是大學生的時候,曾經在白毫禪寺當實習「隊輔」,協助白毫的師父們輔導中輟學生。「禪心師父還好嗎?我們那時超佩服他的!」
我與禪心法師結緣,也大約在那時候,初初只是一面之緣。當時,中學生的問題很多,教育部輔導工作六年計畫如火如荼,一些宗教團體也投入了很多心力。我在台灣輔導學會擔任要職,聽說白毫禪寺做了很多中輟生的輔導,也接受過其他學術單位的評鑑。輔導學會很好奇,想知道他們是怎麼做的,於是邀請負責人來分享經驗。我當時日記這樣寫著:
民86-12-14
輔導學會學術年會,我們邀請白毫文教基金會的禪心法師來演講。
我的第一個印象是他講話非常的慢,穩。他來了,一個人,沒人注意他,像一陣清風。他曾經在我身邊,我以為他是來探路的小師父。演講時間到了,我才發現他應該是誰。
他講話很輕,絲毫不費力。他是在花力氣,但是他沒有花不該花的力氣。上了講台,他先問,後面的人聽到我的聲音嗎?後面的人看得到我嗎?於是才開講。
面對台下的校長,面對這些輔導的專家,他娓娓道來,都是他輔導「學校管不了的學生」的經驗,沒有什麼長篇大論的輔導學理。不疾不徐,他一點也不緊張,很自在。
專家是專家,校長是校長;他,是他。
他做到了我們做不到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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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次見到禪心法師,是四年前。我的一位博士班學生是他的弟子,得此之便,我帶這班博士學生去白毫禪寺體驗「避靜」。初入正殿,仰頭不見「大雄寶殿」,正殿的匾額是「度一切苦厄」,讓我一驚。我帶著學生去拜訪他。他花了很多時間談到輔導中輟生的經驗,讓這些以心理輔導為專業的博士生大為折服。日記裡有這一段,才讓我想起那一面之緣。他同時談到,他十分關心輔導這些學生的老師身心安頓的問題,健康的老師才有健康的學生,他因此辦了幾次活動讓中學老師們來白毫禪寺「放生」。
「放生」?我向他提起,我的學生們都是未來的心理師,所學的專業都在「度一切苦厄」,他們也需要偶爾「放生」,安頓自己的苦厄,才有能量幫助別人心理上的苦厄。他說,白毫禪寺不是出家師父的,白毫這個道場是大家的,這裡是心理師的休息站,你們想來就可以來,想住多久就住多久。
於是,民98年8月26~29日,白毫為心理輔導博士班的學生舉辦了第一次的心理師「放生」之旅,以正念禪修之名,禪心法師忍著癌末的病痛設計了四天的行程,他充分的將白毫的一草一木納入課程,讓這些學生在白毫的環境中沉澱。第一次,我在放生的時間信步走到觀音殿,面對壁上掛著「千江有水千江月,千處祈求千處應」的偈語,暗忖:身為心理諮商工作者,現在社會的需求如此之大,「千處祈求千處應,苦海常作渡人舟」,我做得到嗎?我能夠教我的學生做到嗎?
第二年的心理師放生之旅擴大到六天,其中碩士班三天,博士班三天。禪心法師還是拖著孱弱的身軀全程參與。這次他將在泰國養病學到的瑜珈也融入課程。為了加強境教,白毫將朝山步道,命名為:不知道。「不」者,上山之前要去除串習我慢,放空也;「知」者,在山中歲月努力充實智慧也;「道」者,下山之後普渡眾生,慈悲喜捨也。臨行前,他送了禮物給這些未來的博士,是個水杯,上面刻著「戒滿」。
今年,正念禪修放生之旅的通知還沒有公告,四十人已經滿額,向隅者眾,這已是白毫掛單人數的極限。前來參加的心理師,不只是學生,還有幾位他們的教授。叢林禪坐、經行、朝山,一點也不馬虎,這次增加了出坡與過堂。過堂前的開示,禪心法師提醒學生思考,這些食物犧牲自己,成全我們,有何意義?重頭戲在後面。他邀請幾位資深的教授(當然包括我在內)擔任行堂,為他(她)們自己教出來的學生抹桌擦椅、添菜打飯,感激這些學子們獻身於助人工作。生平第一遭,為學生行堂打飯,當我與我的學生四目相望時,只覺熱淚盈框。
在台灣,輔導學生的機構很多,他收的是別人不敢收的學生;禪修靜坐的道場很多,他引渡的是最辛苦的學校老師與心理師。在有限的資源中,面對各大名山道場,他堅持走自己的路。禪心法師有很多堅持,堅持莊嚴而不華麗,堅持慈悲而不譁眾,堅持喜捨而不媚俗。我常見到他孤高的身影在禪寺中兀自擺渡,彷彿千山獨行。
金樹人
台灣師大心輔系退休教授
(民100年8月22日完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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